是故意傷害還是正當防衛:一樁“狗咬人”引發的血案

是故意傷害還是正當防衛:一樁“狗咬人”引發的血案 -

在這一涉事地點,右邊磚堆處為曾經的狗窩,左邊三層樓為郭家,遠處有彩色圖案牆體的為申家。圖片由趙惠珍(化名)提供

“今天在庭審現場,我看到了申紅良。”2025年11月13日庭審結束後,一名旁聽市民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該案當事人。他注意到,申紅良體型瘦削,略微佝僂。庭審過程中,申紅良精神狀態平穩,但普通話不好,在敘述案發經過時表達略顯吃力。

當天,一樁“狗咬人”引發的血案,在山西省長治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申紅良因涉嫌故意傷害罪受審,法院未當庭宣判。2025年1月30日,大年初二,申紅良兒子申宇浩因被鄰居飼養的狗咬傷,將狗摔死。隨後雙方調解未果,矛盾升級。當晚,鄰居一家進入申家後雙方發生衝突,狗主人被申紅良刺傷,經搶救無效死亡。

鄰里衝突演變成致人死亡的刑案。在關鍵的衝突現場,雙方各執一詞。由於被害人一方曾強行進入申紅良家,並在混亂中被刺中後死亡,後者辯護律師據此認為是“正當防衛”,為其作無罪辯護。

“就是一隻小狗”

這起衝突的起點源於一隻拴在路邊的土狗。根據被告人家屬提供的起訴書,2025年1月30日15時許,申宇浩外出打水時,被被害人郭某剛家拴在路邊的狗咬到,其將狗摔死。

申宇浩32歲,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在準備打開朋友車輛副駕駛車門時,狗突然撲上來,咬住他的左腿,申宇浩踢了狗兩腳,狗又咬了他,他再次踢了狗。他表示,兩處傷口均有出血,但事後他並未接種狂犬疫苗。

申宇浩稱,為避免狗繼續攻擊同行朋友,他拽住狗鏈,將其摔到一邊。據他估計,該犬體重約二十斤。隨後,他注意到狗躺着不動,判斷可能已死。他曾前往郭家門口尋找主人,但未見到人,隨即離開。關於狗是否當場死亡,申宇浩姐姐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法略有不同。她表示,弟弟當時並未意識到狗已死,而是在打完水返回時才發現狗沒有再動。

犬只主人郭某剛的妻子趙惠珍(化名)對此有另一種描述。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申宇浩是飲酒後,步行至距其住宅約五十米的小樹林,被一條拴在樹榦上的土狗咬傷腳踝,皮膚出現破損。她表示,申宇浩被咬後不久,再次來到小樹林,拉拽狗鏈,將犬只反覆摔向樹榦,直至死亡。趙惠珍表示,“這些是他(指申宇浩)自己說的”。

趙惠珍透露,申宇浩是一名寵物醫生,平時在家給動物看病。南方周末記者就此向申宇浩核實,截至發稿,對方未作回應。

此外,趙惠珍稱,當天下午家中除她外,其他家庭成員均在家,包括丈夫與兩個女兒,“我們家一樓有個麻將桌,我老公就在那玩”。她說,家門也處於打開狀態,但申宇浩並未進入。

涉事兩家是鄰居,同住在長治市潞城區潞華街道白鶴觀社區。郭家大門朝東,申家大門朝南。雙方受訪者均表示,兩家此前並無矛盾。申宇浩說,他結婚時郭家還曾隨過禮金。

根據趙惠珍提供的照片及申宇浩的描述,涉事犬只被拴在郭家門口前的一塊空地上,空地種有成排柳樹,狗窩搭在柳樹下,拴狗的鐵鏈長度約1.7米。該空地屬於村集體用地,平時常有車輛停放。

趙惠珍稱,她當天出門未開車,自己的車就停在距離狗最近的停車位。按照她的說法,該位置人與狗之間仍有一定距離,狗拴在樹上,如不主動靠近,狗肯定咬不到人。

在郭家的理解中,狗被打死被賦予了另一種解釋。趙惠珍回憶,當天下午,女兒和婆婆都打來電話,後者情緒激動,表示對方欺人太甚。趙惠珍當時僅建議婆婆“去找找他家就行了,你氣啥嘞?”隨後便掛斷了電話。

事後趙惠珍才得知,狗被摔死後,女兒很傷心,在家裡一直哭。這條狗是女兒兩年前在山上撿到的,當時只有一個月大,後來一直由郭家養大。趙惠珍表示,這本來就是一條流浪狗,“打死就打死了”,丈夫態度亦相似,也認為這“就是一隻小狗”。

“打狗不用看主人?”

矛盾的進一步升級,發生在雙方最初的溝通過程中。

申宇浩回憶,打完水回家後,他將被狗咬傷並將狗摔死的情況告知母親,商量“看怎麼弄”。其母隨後聯繫了郭某剛姐姐,但對方始終在問為什麼要到狗跟前去。因溝通未能取得進展,申宇浩選擇報警。趙惠珍表示,她後來才得知申家與大姑姐通過話,但具體談話內容她並不清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決。

趙惠珍稱,當天下午,她確實給申宇浩母親打過電話。她在電話里問:“嫂子,怎麼把咱家狗打死了?”

據趙惠珍轉述,對方反問咬傷兒子的事,當時申宇浩也接過電話,語氣不太客氣。趙惠珍問:“這條狗是咬着你不鬆口,逼得你非得打死它,它才鬆口?還是它咬了你一口,你回去想了想,再把狗打死的?”據趙說,申宇浩表示屬於後者。

“一聽我就上頭了。”趙惠珍回憶,她在電話里對申宇浩說:“你咋這麼厲害呢?全潞城就數你厲害咧?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的,你打狗不用看主人?”通話隨即被對方掛斷。

電話掛斷後,趙惠珍又每隔十幾分鐘撥打了三次申母的電話,但均無人接聽。她稱之所以繼續撥打電話,是希望就此把事情溝通清楚。但對方不再接電話,“這讓我怎麼想?”

不久後,趙惠珍接到派出所電話,被告知前往派出所調解。這一要求讓她更加生氣,對民警“也沒能好好說話”。在電話中,她問:“咋了?他把我的狗打死了,你讓我去處理啥?”

當時在派出所等待的是申宇浩,他回憶,當天下午四點多報案後,他一直在派出所等到天黑,郭家始終無人到場調解。其間,他還聯繫社區書記,請其協助通知郭家前來,但依舊未果。

申宇浩稱,他在派出所等待期間,民警曾聯繫他的家屬,提醒“把門關好,不要讓矛盾升級”。至於警方為何不直接通知正在派出所的他本人,以及具體聯繫的是家中哪位成員,截至發稿,申宇浩並未回應。

11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致電長治市潞城區公安分局,對方未能直接回應。11月18日,南方周末記者多次撥打當地社區相關負責人電話,對方均未接聽。

“砸玻璃泄泄憤”

申宇浩稱,當天天色漸暗時,父親申紅良將家中大門反鎖,隨後與妻子、女兒在屋內吃飯。此時,趙惠珍等人來到申家門口,並開始砸門。

根據起訴書,19時許,趙惠珍與其妹夫、外甥三人來到申家門外,邊砸門邊喊讓申紅良開門,三人將申家玻璃砸破,妹夫將大門踹開。申紅良和妻子、女兒從家中廚房出來,雙方在院內爭吵。鄰居也趕來勸解。

申宇浩姐姐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了一份文字說明材料。材料稱,“我們當時在吃飯,聽到砸門聲便第一時間選擇報警,同時聯繫鄰居過來幫忙勸阻”。並稱門被砸開後,共有九人進來,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拿着鐵鍬,情緒激動。

對於上述說法,趙惠珍提供了不同的敘述。她稱,當天下午,兩個女兒情緒失控,持續哭泣,她與妹夫、外甥三人因此前往申家“當面溝通”。敲門無人應答後,她再次撥打申母電話,但被掛斷。在多次敲門無果的情況下,“我妹夫才把門踹開”。

趙惠珍表示,進入申家後,她“沒計劃打架”,“就是想砸幾塊玻璃泄泄憤”,並願意賠償損失。她稱,砸壞玻璃後自己就被鄰居拉出院子,其間她與申家沒有肢體接觸,妹夫和外甥也未與對方發生衝突。

她否認“九人湧進院內”的說法,稱當時進入院子的只有她、妹夫和外甥三人。據其回憶,她進入院內時,看到申母手持一把菜刀,申宇浩姐姐拿着一根擀麵杖,“申紅良沒拿東西”。趙惠珍強調,他們三人並非申家所稱手持棍子或鐵鍬,“我們啥也沒拿”。

被鄰居拉出院子後,趙惠珍站在街上對申家人大聲叫罵:“你怎麼這麼狠心?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大過年的,你能把我家一條狗摔死?”趙惠珍的兩個女兒聽見爭吵後也來到申家院內,指責對方將狗摔死,“我們把狗拴在那麼隱蔽的地方,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還要過去把我們家的狗摔死,你怎麼心這麼狠?”

前述旁聽市民稱,他在庭審聽到的情況是,趙惠珍三人第一次進入申家院內時,並未攜帶物件,雙方雖有爭吵,但沒有發生肢體衝突。同時庭審中也出現了與趙惠珍自述相吻合的細節,即申家出來的三個人中,一人手持菜刀,一人拿着擀麵杖。至於鐵鍬,庭審中提到,那是趙惠珍從申家拿的,用於砸玻璃。

“一切發生得很快”

趙惠珍稱,她的丈夫郭某剛是在後來才趕到現場的。根據起訴書,郭某剛進入申家中,趙惠珍緊跟郭某剛,郭某剛、趙惠珍、妹夫與申紅良、申妻、申家女兒在院子東面窗檯扭打,申紅良拿起放在窗台上的刀胡亂揮刺,將郭某剛、妹夫、趙惠珍、郭家一女兒刺傷。

“郭某剛是最後進去的。”前述旁聽市民回憶庭審細節稱,郭某剛進入院子後,對申家人口出惡語,隨後與申紅良發生打鬥。因事發時天色已暗,整個打鬥過程不過十幾秒鐘。

其還記得,申紅良陳述,當郭家第三次進入院內時,郭某剛朝他喊出威脅性言語,“我要弄死你全家人”之類,他自稱被郭某剛等人逼退到院內有刀的角落。

趙惠珍也稱,一切發生得很快。她說,丈夫踏進院子後,她也跟着進去,然後就看到丈夫倒在地上,妹夫坐在地上,她並未看清具體的打鬥過程。等她和女兒跑上前去扶人時,申紅良又刺傷了她們。“我一下就嚇蒙了。”趙惠珍說,“我就喊,你怎麼還拿刀?”

當晚,郭某剛被送往醫院,經搶救無效死亡。經鑒定,郭某剛系被他人用單刃銳器多次捅刺致左股動脈離斷大出血,失血性休剋死亡。除致命傷外,郭某剛全身還有8處刀傷。而那把刀,前述旁聽市民在庭審時聽申紅良提到,是他十年前賣豬肉時用的,長約二十多厘米。

在這次衝突中,趙惠珍妹夫也多處受傷,被鑒定為重傷二級。申紅良的辯護律師、北京至普律師事務所主任李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對於重傷此人的兇器是什麼、兇手是誰,仍是法庭上一個重要爭議,“因為他的傷口不像是一個單刃剔骨刀所為”。

而在申家這一方,據申家女兒提供文字說明材料,申紅良鼻骨骨折,全身多處軟組織損傷;她本人右手軟組織損傷、左手小指有一處2.5厘米長的傷口,臉部被玻璃碎片劃傷;其母親臀部也有軟組織損傷。截至發稿,對方未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醫院檢查或診斷報告,稱“這些都作為證據提交給刑偵部門了”。

趙惠珍否認圍毆申家人:“你說我們九個人圍毆你們三個人,打你了沒有?你身上的傷在哪?”

隨着有人倒地,衝突也隨即停止。趙惠珍回憶,她看到丈夫躺在地上,“地上一攤血”,妹夫也癱坐在一旁。她的兩個女兒試圖抬起父親,卻搬不動。趙惠珍說,小女兒情緒崩潰,一直向坐在院子里的申家三人呼救:“你們能不能救救我爸爸?你們能不能幫忙抬抬我爸爸?”但對方“一動不動”。南方周末記者就此向申家求證,截至發稿,對方未作回應。

最終,是聞訊趕來的郭家親戚,以及鄰居一起上前,將傷者抬上救護車。趙惠珍解釋,之所以有這麼多親戚在,是因為她的大姑姐家與自家相鄰。

“冤冤相報何時了”

庭審當天,申宇浩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認為郭家之所以敢到他家裡打架,是因為郭家世代生活在當地,“屬於厲害的人”,而他們一家從父親那輩才搬來,“不算原住民”。他還透露,趙惠珍是潞城區政協委員。

11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致電潞城區政協。工作人員查詢後證實,趙惠珍確為在任政協委員。趙惠珍本人也向南方周末記者承認此身份,但否認藉此“仗勢欺人”。“要是我們真仗勢欺人,他敢打死我家的狗還不跟我說?”

趙惠珍提到,申紅良女兒在當地紀監系統工作。南方周末記者查詢發現,2020年10月,長治市沁縣人民法院微信公眾號的一篇文章曾提到某次會議參會人士,文章配發的照片和水牌姓名,與申家女兒相同。同一名字也曾多次出現在潞城區相關工作報道中。南方周末記者就此向申家女兒求證,截至發稿,未獲回應。

趙惠珍稱,她認為對方在輿論造勢的一個原因,是對方聘請了一個擁有兩百多萬粉絲的網紅律師。南方周末記者統計發現,從11月11日至16日,該律師在其短視頻賬號共發布與此案相關視頻66條。

對於案件最終的司法結果,她表示,不管結果如何,她都接受。“法院判什麼是什麼。要是說正當防衛,就是正當防衛;要是說故意傷害,就是故意傷害。”

“說實話,我現在已經放下了。”趙惠珍說,她沒有把它“種在心裡”,“我50歲了,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手底下幾個員工也要養。”

“一切都是命。冤冤相報何時了。”她說。

(在受訪中,申家同意實名,郭家要求匿名)

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佳彤 李佳珩

責編 何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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