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遠,還不接旨?”
縣令的聲音如九月寒霜,不帶一絲溫度地砸在李家簡陋的院中。
老父親李大山和母親張氏早已嚇得癱軟在地,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修遠心中一片冰涼,他想不通,自己只是一個回鄉務農、安分守己的讀書人。
能驚動聖駕,那該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只聽見縣令用一種莊嚴肅穆的語調,一字一句地高聲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01
康熙三十九年的春天,京城的風似乎比往年都要料峭幾分。
風中夾雜著街頭巷尾的喧囂,卻吹不散貢院門前那股子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緊張。
紅榜高懸,像一張巨大的判詞,決定著成千上万讀書人的命運。
李修遠就站在這張判詞之下。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袖口處已經磨出了細細的毛邊。
這件衣裳,是他離家時母親親手縫製的,一針一線裡,都是期望。
他已經三十有二,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這個年紀不算老,可若是放在科考這條獨木橋上,便顯得有些尷尬了。
身邊不時傳來或是狂喜的吶喊,或是壓抑的啜泣。
那些金榜題名的年輕舉子,被同鄉和僕人簇擁著,臉上是掩不住的意氣風發,彷彿整個京城的陽光都照在了他們身上。
李修遠沒有那樣的光環。
他的目光,像一雙遲緩的手,在那張寫滿了墨香與榮耀的紅榜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去。
他找了三遍。
沒有。
他身子晃了晃,勉強扶住身旁的一棵老槐樹,才沒有倒下。
樹上的嫩芽早已探出頭來,宣告著春天的到來,可李修遠的春天,似乎永遠不會來了。
這已經是第四次春闈。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從弱冠少年到而立之年,他將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都耗在了這四書五經、八股文章之中。
他想起第一次來京城時,意氣風發,覺得天下之大,必有自己一席之地。
每一次落榜,他都寫信回家,說自己還需努力,下次定能高中。
可“下次”這兩個字,就像掛在眼前的胡蘿蔔,看得見,卻永遠也吃不到。
如今,他連寫信的勇氣都沒有了。
希望,這個東西,最是磨人。
與其讓年邁的父母跟著自己一年又一年地期盼,落空,再期盼,再落空,不如就此了斷。
他抬頭看了看灰濛蒙的天,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又長又濁,彷彿將胸中積攢了十餘年的鬱氣與不甘,都吐了出去。
吐出去之後,心裡反而空落落的,有種說不出的輕鬆。
就這樣吧。
或許,自己本就不是吃這碗飯的料。
天底下,路有千萬條,總不至於餓死一個肯下力氣的讀書人。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張刺眼的紅榜,轉身擠出人群。
他的背影,在那些歡呼雀躍的人群中,顯得有些蕭索,但步伐卻不再像之前那樣沉重。
回到位於京城南邊胡同里租來的小屋,屋子裡簡陋得有些寒酸。
一張板床,一張書桌,一個掉了漆的木箱,便是全部家當。
牆角堆著的,是他視若珍寶的書。
這些書,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也曾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如今看來,卻像是一種無情的嘲諷。
他將書一本本地整理好,挑出幾本實在捨不得的,用包袱仔細裹好,剩下的,他決定拿去舊書肆賣掉。
賣書的時候,掌櫃的看他斯文,又見書保養得極好,便多給了幾個銅板。
李修遠捏著那點碎銀子,心裡五味雜陳。
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至少回家的路費是湊夠了。
在京城這幾年,他幾乎斷絕了所有的交際,一心只讀聖賢書。
如今要走,竟連一個可以告別的人都沒有。
他買了兩個乾硬的燒餅,一袋水,算作路上的干糧。
第二天拂曉,天還未亮透,他就背著簡單的行囊,離開了這座讓他夢碎的繁華都城。
走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回頭望了一眼。
高大的城牆,在晨曦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他來的時候,覺得這裡是龍門。
他走的時候,才明白這裡是圍城。
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而他,只是一個被擠出來的失意者。
前路漫漫,歸途亦是前路。
他不知道回家之後該如何面對父母,如何面對鄉親。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回去。
那裡,有他的根。
這條回家的路,很長。
從京城到江南,靠著一雙腳,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
幸好路上遇到一個回鄉的商隊,他主動幫忙照看貨物,打點雜務,換來了一個在馬車角落裡棲身的位置。
車隊裡的人,大多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說話粗豪,見識卻廣。
他們聊的是南方的絲綢,北地的馬匹,聊的是哪裡的關卡難過,哪裡的稅吏難纏。
這些話,是李修遠在書本里從未見過的。
他安靜地聽著,偶爾搭一兩句話,漸漸覺得,自己過去十幾年,彷彿都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繭裡。
“聖人云”,“子曰”,這些東西在應對科考時是敲門磚,可放在這真實的人間世上,卻好像有些使不上勁。
他開始反思,自己讀了那麼多書,到底是為了什麼?
難道就是為了能寫一手漂亮的八股文,去博取一個功名?
如果功名博不到,那這些學問,又有什麼用處?
他想不明白。
或許,只有等他真正回到那片生養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找到答案。
車隊行了十幾天,進入了山東地界。
這一日,在一處驛站歇腳。
李修遠正幫著卸貨,忽然聽到驛站門口傳來一陣喧嘩。
他抬頭望去,只見幾個穿著衙差服飾的地痞,正圍著一輛馬車。
那馬車看似普通,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拉車的馬是上好的蒙古馬,車廂用的也是質地堅硬的楠木。
車前站著一位中年男子,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一身尋常的深藍色布袍,但身形挺拔,神態沉穩,即便被這群人圍著,臉上也無絲毫慌亂之色。
他身後跟著幾個隨從,一個個都目光銳利,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練家子。
一個看似是頭目的衙差,指著地上一個摔碎的瓦罐,對著那中年男子嚷嚷道:“你這車,驚了我的馬,把我這罐上好的女兒紅給碰碎了,你說怎麼辦吧!”
中年男子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平靜地說:“你的馬,拴在十步開外的樹上,我的車,一直在官道上慢行,何來驚馬一說?”
“我說是你驚了就是你驚了!”那衙差耍起了無賴,“少廢話,這罐酒是準備孝敬縣太爺的,如今碎了,你得賠!”
“你要賠多少?”中年男子問。
衙差伸出五根手指頭:“五十兩銀子,一文都不能少!”
周圍的看客都倒吸一口涼氣。
一個破瓦罐,就算是上好的酒,也絕值不了五十兩銀子。
這明擺著就是敲詐勒索。
中年男子身後的一個隨從,拳頭已經捏得咯咯作響,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似乎隨時都要動手。
中年男子卻微微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的人群,那些看客一觸碰到他的目光,都紛紛低下頭,不敢多事。
這就是世道。
大多數人,都只求自保。
衙差見狀,更加得意:“怎麼?怕了?我告訴你們,在這地界,得罪了我們,你們休想安生走出去!”
李修遠在一旁看著,眉頭緊緊皺起。
他本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
多年的失意,已經磨平了他大部分的棱角。
可他終究是個讀書人。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這句話,像一根針,狠狠地紮在他的心上。
眼見這夥人就要得手,他終於還是沒忍住。
“這位官爺,此事恐怕有些不妥吧。”他對著那衙差頭目,不卑不亢地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在了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窮酸秀才身上。
那衙差頭目上下打量了李修遠一番,看他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喲,哪兒來的窮酸,也敢來管爺爺的閒事?”
李修遠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是平靜地指了指地上的碎片。
“官爺說,這是上好的女兒紅。”
“沒錯,正宗的紹興陳釀!”衙差昂著頭說。
“據我所知,紹興女兒紅所用的酒壇,多是陶土燒製,色澤深沉,質地厚實。”
李修遠的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而地上這些碎片,質地疏鬆,顏色泛黃,明顯是本地常見的瓦罐,用來裝水尚可,用來裝酒,怕是要不了幾天就漏光了。”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再者,官爺說馬車驚了馬,可你的馬匹從始至終都安靜地在樹下吃草,何曾有過半分受驚的模樣?”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衙差的臉上,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大清律例》明文規定,捏造事實,敲詐勒索財物者,視其金額大小,輕則杖責,重則流放。”
“五十兩銀子,已經不是小數目了。”
“官爺身為公門中人,知法犯法,就不怕上報到府台大人那裡,丟了這身衣服嗎?”
李修遠一番話說下來,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那衙差頭目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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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窮秀才,不僅懂行,還敢當眾拿律法來壓他。
他們平日里欺負外地客商慣了,仗著地頭熟,沒人敢惹。
可“知法犯法”這頂帽子扣下來,分量就不同了。
若是這秀才真去府衙告他一狀,他這身皮就算不被扒了,也得惹一身騷。
周圍的看客們,原本都低著頭,此刻也開始竊竊私語,對著幾個衙差指指點點。
那衙差頭目騎虎難下,臉上掛不住,色厲內荏地指著李修遠罵道:“你……你少在這裡妖言惑眾!算你狠!”
說完,狠狠地瞪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帶著手下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
中年男子走到李修遠面前,對他深深作了一揖。
“多謝先生仗義執言,為我等解圍。”
他的聲音醇厚,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李修遠連忙回禮:“路見不平,讀書人分內之事,先生不必客氣。”
“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在下李修遠,江南人士,一介落第書生罷了。”李修遠自嘲地笑了笑。
中年男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他仔細打量著李修遠,說道:“先生言辭懇切,條理清晰,非尋常書生可比。功名不過是過眼雲煙,先生不必掛懷。”
這話像是安慰,又像是由衷之言。
李修遠只當他是客氣,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便各自散了。
商隊繼續上路,李修遠坐在顛簸的馬車上,回想起剛才的一幕,心裡竟有種久違的痛快。
原來,自己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並非全無用處。
至少,在面對不公之時,它給了自己站出來的勇氣和底氣。
接下來的路程,平靜了許多。
商隊在進入河南地界後便轉向了,李修遠與他們告別,又開始了一個人的徒步旅程。
他已經離家越來越近了。
路邊的風景,也漸漸從北方的粗獷,變成了南方的秀麗。
可天公不作美,剛進入安徽南部山區,便下起了連綿的秋雨。
秋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不見停歇。
山路本就崎嶇,被雨水一泡,更是泥濘不堪,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
李修遠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路上艱難跋涉。
他的草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又冷又重,身上的衣服也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這一日,他翻過一個山頭,正準備找個地方避雨歇腳,卻遠遠看到前方的山坳裡,停著一輛馬車。
那馬車半個車身都陷在泥潭里,動彈不得。
車旁站著幾個人,正圍著馬車焦急地說著什麼,其中一人的身形,看著有些眼熟。
李修遠走近一看,不禁有些驚訝。
被困在車旁的,竟然就是十幾天前在山東驛站遇到的那位中年商人一行人。
他們的處境看起來相當狼狽。
拉車的兩匹駿馬渾身是泥,不停地打著響鼻,顯得煩躁不安。
幾個隨從正用盡力氣推車,可車輪陷得太深,任憑他們如何努力,馬車都紋絲不動。
更麻煩的是,其中一個車輪似乎在之前的顛簸和掙扎中受損了。
李修遠看得清楚,車輪與車軸連接的關鍵卯榫結構,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根本無法再承受巨大的力量。
如果再用蠻力拉扯,這個車輪恐怕就要整個散架了。
到那時,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路上,他們可就真的寸步難行了。
中年商人背著手,站在一旁,眉頭緊鎖,臉色凝重。
他顯然也看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所以才沒有讓手下人繼續白費力氣。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李修遠走了過去。
“先生,別來無恙。”
中年商人聽到聲音,回頭看到是李修遠,臉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是李先生!沒想到竟會在此處重逢。”
“看樣子,各位是遇到麻煩了。”李修遠指了指陷入泥潭的馬車。
一個隨從模樣的漢子,打量了一下李修遠瘦弱的身板,有些不耐煩地說:“是啊,車陷住了,輪子也快壞了,你一個書生,又幫不上什麼忙。”
“住口,不得對李先生無禮!”中年商人呵斥了那隨從一句。
然後,他轉向李修遠,苦笑道:“讓先生見笑了。這山路泥濘,車輪打滑,陷進去了。我們幾個大男人,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它弄出來。”
李修遠沒有立刻說話。
他繞著馬車走了一圈,仔細觀察車輪陷入的深度,泥土的鬆軟程度,以及車輪損壞的狀況。
他還用腳踩了踩旁邊的地面,感受著地基的虛實。
這是他從小跟著父親在田間地頭學到的本事。
看天,看地,看莊稼,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
讀書人講究“格物致知”,這天地萬物,皆是學問。
所有人都看著他,不知道這個文弱的書生在做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李修友才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幾分成竹在胸的神情。
他對中年商人說:“先生,想要將車拉出來,光靠蠻力是不行的。”
“哦?那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中年商人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李修遠自信地笑了笑:“需用巧勁。”
02
“巧勁?”
中年商人和他的隨從們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們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使出渾身解數都無濟於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又能有什麼“巧勁”?
李修遠也不多做解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他指著路邊的一片小樹林說:“這車輪陷得太深,硬拉只會讓車軸損壞得更厲害。我們得先把它撬起來。”
“可我們沒有那麼長的撬棍。”一個隨從說。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頭。”
李修遠讓兩個隨從去林子裡,找一根兒臂粗細、足夠結實的長木桿。
又讓另外一人,去附近尋幾塊堅硬的大石塊搬過來。
他自己則脫下濕透的外衫,捲起袖子,用手刨開陷住的車輪旁邊的爛泥,清理出一個可以放置石塊的基座。
中年商人一直默默地看著他。
他發現,這個叫李修遠的秀才,做事不慌不忙,條理清晰。
他指揮別人做什麼,自己也親自動手,沒有半分讀書人的架子。
很快,工具都準備好了。
李修遠將一塊最大的石頭墊在車輪旁清理出的空地上,作為支點。
然後,他讓眾人合力,將那根粗大的木桿一端,深深地插進車輪底下的泥潭里。
“幾位大哥,請按住木桿的另一端,聽我口令,一起用力往下壓。”
幾個隨從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一,二,三,用力!”
隨著李修遠一聲令下,幾人同時發力,將木桿的另一端奮力向下壓去。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桿,此刻彷彿擁有了千斤之力。
深陷在泥潭中、重達千斤的馬車,竟然被硬生生地撬動,陷住的車輪被緩緩地抬離了泥潭。
“快!把剩下的石頭塞到車輪下面墊起來!”李修遠大聲喊道。
另一個隨從趕緊將準備好的石塊塞了進去,將車輪牢牢墊實。
眾人鬆開木桿,馬車穩穩地停在了石塊上,成功脫離了最深的泥潭。
“神了!這可真是神了!”一個隨從忍不住讚歎道。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辦成的事,竟然被這個秀才用一根木頭就解決了。
中年商人的眼中,讚許之色更濃。
他當然知道這是槓桿的原理,書本上都有記載。
可能將書本上的知識,如此嫻熟地運用到解決實際問題上,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這需要觀察力,也需要動手的能力。
李修遠沒有停下,他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那個損壞的車輪。
“卯榫結構裂了,雖然暫時脫困,但絕對撐不到下一個鎮子。”他皺著眉頭說。
“那可如何是好?”
李修遠沉思片刻,說:“只有一個辦法了,得找一塊合適的硬木,削製成楔子,打進去,將裂縫卡緊,這樣至少能保證馬車慢行不會散架。”
說著,他又帶著人到林子裡,仔細挑選,最後砍下了一截質地最為堅硬的棗木。
他從隨身的行囊裡,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刻刀。
那是他平日里用來修改文章,刻印章用的。
此刻,這把刻刀卻成了最精巧的工具。
他就著昏暗的天光,在那截棗木上,比照著卯榫的尺寸,一點一點地削了起來。
他的動作很穩,很專注,彷彿不是在做什麼粗重的木工活,而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色越來越暗。
山里的氣溫,也隨之降了下來。
看著李修遠在雨中忙碌的身影,中年商人心中竟生出幾分不忍。
他走上前去,將自己的蓑衣解下來,披在了李修遠的身上。
“先生,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走不成了。不如先歇一歇,明日再弄吧。”
李修遠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笑。
“多謝先生關心。只是這活計既然開了頭,就不能半途而廢。”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說道:“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山坳裡。若各位信得過在下,不如先隨我到家中暫避一宿。等我將這楔子做好,明日一早裝上,咱們再出發。”
中年商人看了看自己這幾位渾身濕透、面露疲態的隨從,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真誠樸實的秀才,沒有絲毫猶豫,便點頭答應了。
“如此,便叨擾先生了。”
李修遠很快將木楔的雛形削好,將其餘的活計暫時放下,帶著一行人,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穿過一片竹林,繞過一個山嘴,一處小小的農家院落,便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三間茅草屋,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院子裡還種著些許青菜。
幾隻老母雞在屋簷下踱步,看到生人來,咯咯地叫著躲開了。
雖然簡陋,卻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透著一股安寧的生活氣息。
聽到院子裡的狗叫聲,屋裡走出來一對老夫婦。
正是李修遠闊別多年的父母。
“爹,娘,我回來了!”李修遠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兩位老人看到兒子,先是一愣,隨即渾濁的眼中便湧出了淚水。
“修遠!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母親張氏幾步跑上前來,拉著兒子的手,不住地打量,嘴裡念叨著“瘦了,瘦了”。
父親李大山則是站在一旁,激動得嘴唇哆嗦,卻只是一個勁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寒暄過後,李修遠才向父母介紹了身後的這幾位“客人”。
他只說是在路上遇到的商隊,因為馬車壞了,天又晚了,便請他們來家中藉宿一晚。
李大山和張氏是典型的莊稼人,淳樸又好客。
一聽是兒子的朋友,又遇到了難處,二話不說,便熱情地將眾人迎進了屋。
“快進來,快進來,外面雨大,別淋著了。”張氏一邊說,一邊忙著給眾人找幹毛巾擦臉。
李大山則去灶房,將火燒得旺旺的,讓屋子裡暖和起來。
屋子不大,卻很暖和。
土牆上,還貼著李修遠少年時寫的字帖。
中年商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一切。
這個家,雖然清貧,但處處都透著一股勤勞和睦的家風。
張氏很快就張羅開了晚飯。
她把家裡準備過冬的臘肉割了一大塊,又從菜園裡摘了最新鮮的青菜。
李大山則拿出了自家釀的米酒,給客人們驅寒。
晚飯很簡單,一鍋熱騰騰的白米飯,一盤臘肉炒蒜苗,一盤清炒白菜,還有一盆冒著熱氣的雞蛋羹。
可對於連日趕路、又累又餓的眾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無上的美味。
飯桌上,氣氛很是融洽。
那位自稱姓黃的商人,很是健談,主動和李大山聊起了家常。
“老哥,看您這身體還挺硬朗啊。”
“嗨,莊稼人,就是一把子力氣,不干活就渾身不舒坦。”李大山喝了一口米酒,話匣子也打開了。
“今年的收成怎麼樣啊?”黃姓商人看似隨意地問道。
提到收成,李大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愁容。
“收成倒還行,風調雨順的。就是……就是這稅太重了。”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外人聽到一樣。
“朝廷的’皇糧國稅’,咱們沒二話,那是應該的。可這糧交上去,到了縣里,衙門的那些個書辦、差役,又要變著法兒地刮一層。”
“什麼’火耗”運費’的,名目多得很。一石糧食,等真正交到糧倉,咱們老百姓就得多掏兩鬥的耗費。”
“日子過得緊巴啊。”
黃姓商人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是不時地端起酒杯,慢慢地喝著。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李修遠在一旁,沒有阻止父親的抱怨。
他知道,父親說的,都是實情。
這些來自最底層,最真實的聲音,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們,永遠也聽不到的。
一頓飯,吃到了深夜。
眾人都有了些許醉意。
張氏收拾了幾間乾淨的屋子,讓客人們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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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遠則點著油燈,繼續完成他那個未完成的木楔。
昏黃的燈光下,刻刀劃過木頭的聲音,沙沙作響,顯得格外清晰。
黃姓商人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他很久。
這個年輕人,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氣質。
有讀書人的儒雅,卻沒有讀書人的酸腐。
有鄉野之人的樸實,卻沒有鄉野之人的愚昧。
他通文墨,也懂實務。
這樣的人,如果只是埋沒在鄉間,實在是一種可惜。
03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李修遠就已經醒了。
他將昨夜趕製好的木楔又仔細打磨了一番,直到它與卯榫的裂縫能完美契合。
吃過早飯,眾人一起回到山坳。
李修遠指揮著幾個隨從,再次用槓桿將車輪撬起。
他小心翼翼地將木楔對準裂縫,用石頭“叮叮噹當”地砸了進去。
木楔與車軸嚴絲合縫,將原本鬆動的結構,再次變得緊固起來。
“好了。”李修遠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起身來,“只要路上走得慢一些,小心避開坑洼,支撐到下一個縣城,找個好木匠徹底修理一下,應該不成問題。”
幾個隨從試著轉了轉車輪,果然變得結實了許多。
他們看向李修遠的眼神裡,已經滿是敬佩。
黃姓商人和他的隨從們準備上路了。
臨行前,黃姓商人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李修遠。
“李先生,此次多虧有你,這點銀子,不成敬意,還請務必收下。”
李修遠連忙擺手推辭。
“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援手本是分內之事,怎能再收先生的錢財。”
“我父也常教導我,讀書人當有風骨,不能因小利而折腰。”
他的態度很堅決。
黃姓商人見狀,也不再勉強。
他收回錢袋,深深地看了李修遠一眼。
“先生這份品行,黃某佩服。”
他沉吟片刻,又問道:“你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卻會這般實用的工匠活;身有才學,卻屢試不第,甘於回鄉。你心中,可曾有過怨氣?”
李修遠聞言,坦然地笑了。
“怨?自然是有的。”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一朝付諸東流,說不失落,那是騙人的。”
“但怨又有什麼用呢?”
“天底下的能人異士多了去了,朝廷取士,自有其標準。或許是我學問不精,或許是我時運不濟,總之,無緣便是無緣。”
“如今能回到家中,侍奉雙親,教幾個蒙童讀書識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覺得心裡踏實。”
“功名利祿,皆是身外之物,家人的安康,內心的安寧,或許才是一個人最該追求的東西。”
這番話,是他這幾個月來,最真實的感悟。
黃姓商人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中,有欣賞,有感慨,還有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深意。
最後,他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先生之才,不應止於鄉野。”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上了馬車,帶著隨從,緩緩離去。
馬車在泥濘的山路上,走得併不快,但很穩。
李修遠站在原地,目送著馬車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他只當那句話是一句客套的讚譽,並未放在心上。
生活,很快就重歸了平靜。
李修遠徹底放下了對功名的執念。
他用那商人硬塞給父親的銀子,修繕了一下家裡的茅草屋。
然後,就在村里的祠堂,辦起了一個小小的私塾。
他收的學生,不分貧富,只要願意學,他都教。
束脩也随意,有钱的给几个铜板,没钱的,提一篮子鸡蛋,或者拿几颗自家种的青菜,也都可以。
他的學問好,人又耐心,不像鎮上的老夫子那樣動輒打罵。
他不僅教孩子們識字,還教他們很多書本上沒有的道理。
比如,如何辨認田裡的莊稼,如何預測天氣,如何用簡單的辦法修理農具。
孩子們都喜歡聽他講課,村里的人也都很尊敬他。
大家都說,修遠雖然沒考上大官,但現在這樣,也挺好。
李修遠自己也覺得很好。
這種被人需要,被人尊敬的感覺,比獨自一人在京城苦讀,要來得真實和溫暖。
他每日看著孩子們天真的笑臉,聽著田間地頭的蛙鳴,內心的那點失落和不甘,早已被這平淡的幸福沖刷得一干二淨。
他想,自己這一生,大概就會這樣度過了。
平淡,安寧,也算是一種圓滿。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三個多月。
江南進入了初冬,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這一日午後,李修遠正在私塾裡教孩子們唸書。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
朗朗的讀書聲,飄出窗外,與村莊的寧靜融為一體。
突然,村口傳來一陣喧嘩,還夾雜著鑼鼓的聲音。
這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打破了村莊的寧靜。
緊接著,村里的狗都叫了起來。
孩子們也坐不住了,紛紛伸著脖子往外看。
“先生,外面怎麼了?”一個膽大的孩子問。
李修遠也有些疑惑。
這窮鄉僻壤的,多少年沒這麼熱鬧過了。
他安撫好孩子們,走出祠堂,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看,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只見村口的大路上,浩浩蕩盪地來了一隊人馬。
為首的,騎著高頭大馬的,竟然是本縣的縣令王大人。
縣令身後,跟著主簿、縣丞,還有幾十名穿著嶄新號服的衙役,個個手持棍棒,腰挎佩刀,威風凜凜。
他們敲著鑼,打著鼓,一路不停,直奔著村子中央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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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村子的村民都被驚動了,紛紛從家裡跑出來,驚恐地看著這番陣仗。
在老百姓眼裡,官府這麼興師動眾地來,從來就沒好事。
不是抓人,就是要加稅。
村民們一個個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紛紛跪在了路邊。
那隊人馬的目標非常明確,穿過人群,最後在李修遠家的院子門口停了下來。
李修遠的父母聽到動靜,也從屋裡跑了出來。
看到這陣勢,兩位老人當場就嚇得腿軟了。
“官……官老爺,這是……這是怎麼了?”父親李大山哆哆嗦嗦地問。
王縣令翻身下馬,看都沒看跪在地上的村民一眼。
他整理了一下官服,面色嚴肅地走到了李修遠家門口。
李修遠心中也是一片慌亂。
他連忙從人群中跑出來,跪在了父母身邊。
“學生李修遠,見過縣尊大人。不知大人駕臨,有何公務?”
王縣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看得李修遠心裡直發毛。
他絞盡腦汁地想,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官府。
難道是……是數月前遇到的那伙商人?
他們是朝廷追捕的要犯?自己不僅救了他們,還留他們在家住了一晚,犯了窩藏之罪?
這個念頭一出來,李修遠的後背瞬間就被冷汗浸濕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啊!
他越想越怕,臉色變得一片慘白。
王縣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對著身後的衙役一揮手。
幾個衙役立刻上前,將李修遠家的院子團團圍住。
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王縣令從身後一名隨從捧著的明黃色托盤中,緩緩展開了一卷綢布。
那綢布上,繡著金龍,赫然是一道聖旨!
整個場面,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能驚動聖駕,那該是何等滔天的大罪!
只聽見縣令用一種莊嚴肅穆的語調,一字一句地高聲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