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居屋”:宏福苑,與一代人的安居夢

香港大埔吐露港附近有段斜路,還有處大回環,巴士經過時,車上睡著的人總會不約而同地被強勁的離心力拽醒。人們睜開眼,首先進入視野的,永遠是那8棟窗戶密集的高層住宅樓。它們常常燈火通明,燈塔一般立在吐露港旁,恪守著作為大埔出入口的地標的職責。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它的名字——宏福苑。

11月26日下午2點51分,火從香港大埔宏福苑一棟樓宇的低樓層燃起,竹棚掉落,在發泡膠的助燃下,迅速撲向另一棟,巨龍般吞噬掉其中7座,許多長者、孩子、傭工以及寵物來不及逃生,被永遠困在突如其來的災難裡。

大火燃燒了近44個小時,才徹底熄滅。截至目前,這場“香港近60年來最嚴重的火災之一”共導致128人遇難,83人受傷,另有150人情況未明。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現在很生氣),”一位居民說。

這8棟已經42年的居民樓,是香港眾多“居屋”之一,屬於政府以五折價格出售的福利房,取“居者有其屋”之意。和很多內地人的想像不同,住在這裡的不是影視劇裡,那種白天寫字樓,晚上蝸居的行業精英,而是司機、保安、餐飲服務員等普通勞動者。在柴米油鹽和寒來暑往中,他們撐起了這座大都市的日常運轉。

“宏福苑的住戶基本都是收入工。”從火災中逃出來的何芸說,她在一家物流公司做打包員,早些年她的漁民父親幸運地申請到這套40平方米左右的“居屋”,“家”終於安定下來。

如今,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定被徹底焚毀。最近一年多,8棟咖色的建築因為大修,被綠色的防護網緊緊裹住。因為這場大火,防護網只殘存幾片,徒勞地掛在外圍竹棚上飄動,焦黑的樓體上,不少窗框都已破損變形。

這裡的生活,停在了大火發生之後。

11月26日,宏福苑火災救援現場。新華社記者陳鐸攝

自己的家

大埔的步調總是比港島和九龍緩慢。群山沿著吐露港圍出一道溫柔的弧線,將社區和街道環入其中,從早到晚,街市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因為鐵路、學校、商場和民宅高樓的興建,這裡不再像50年前一樣是漁業和農田為主的鄉野之地,卻依然保留了舊時風土,市場裡是熱鬧的街坊小店,公園被鬱鬱蔥蔥的植物包裹。

43歲的洪海寧喜歡這裡,出生、工作、安家,沒有比大埔更宜人的地方——它位於新界東北部,與深圳直線距離十幾公里,作為交通樞紐,居民們無論是往九龍方向擠地鐵、穿過海底隧道去香港島,還是向新市鎮或新界更深處流動,都有便捷的公共交通。

更不用說都市之外的悠閒氣質。小飯館裡,阿叔會笑容滿面地道聲“早上”,坐小巴不知在哪下車,街坊都主動幫忙,他時常看見老人們拎著大包小包的蔬菜,搭上巴士回家。和他一樣,宏福苑是他們的共同目的地。

屋苑的8座樓宇統一以“宏×閣”命名,從西到東,依次為“仁、道、新、建、泰、昌、盛、志”,樓與樓之間距離很窄,部分不足10米。

宏福苑地圖。圖/新京報動新聞

如果不是大埔人,幾乎不會認識這裡,而從外形上看,這8棟大樓也平平無奇,和香港上百個“居者有其屋計劃”(居屋)屋苑類似,有著最普遍的特點——層數多、密度大,結構像個十字,電梯與樓梯居中,住屋則如花瓣一般,沿四個方向展開,每個方向兩間屋,每間屋的實用面積從40至44.9平方米不等,主要面向香港中等收入群體。他們的薪資不足以購買私人樓宇,但又好過公租房居民,當政府在1976年啟動居屋計劃、將新建住房以低廉的價格出售時,人們願意為此積攢首付,換取質量更好的、屬於自己的住所。

1983年宏福苑剛落成時,洪海寧的父母正是抱著如此想法,在宏新閣25層貸款買了一間屋。

據香港房屋委員會網站公開的《居者有其屋計劃歷次出售單位詳情》資料,那時房屋的售價約11.6 萬至15.9 萬港元,洪海寧家裡只有父親在做勞工賺錢,為了供房,家裡甚至沒有裝修,沿用了交房時簡陋的地板和廚衛,連吃雞肉都只能等到過年,大概用了20年,貸款才被還清。

何芸的父親則一次性付清了房款。 “我爸自己有船,常常出海,每隔幾天就會把海鮮從內地運到香港的魚市賣。”何芸說,上岸之後,父母都是租房住,看到宏福苑建起,他們立刻決定買下:“我爸不想搬來搬去,他想有自己的家。”

在宏昌閣16層,3歲的何芸跟父母一起安定下來,窗外是海,兩房一廳,鋪著木地板,有書櫃和微波爐,一般家庭有的,他們都有。

在網絡流傳的貼文裡,一位年輕的住戶在這裡出生,牆面上帶花的瓷磚、白綠相間的碎花地磚、小學時淘氣貼在廁所門上的立體貼紙、讀書時手寫筆記和作文,自始至終都被完好保留著,家裡裝修時,住戶和弟弟興奮地跟所有家具都合了影。

那時他們的生活充滿希望。這裡是新市鎮的核心住宅區,學校、商場、公園陸續建成,港鐵東鐵線延伸至1公里外的大埔墟,人口大幅增長,住宅越來越密、越來越高,一切都在向前。

宏福苑內部結構圖。圖/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

金色時光

如今,何芸已經45歲,當年的新房也成為舊屋。

火災發生後,網絡流出消防員進入大樓搜救的場景,大量的水順著樓梯淌下來,連著電線的燈從​​天花板上耷拉著,玻璃破碎,門框變形,牆壁被濃煙熏得黢黑。

不止一位目擊者告訴新京報記者,26日晚,他們看見碎屑從高處不斷落下,除了大火的呼呼聲,還有劈裡啪啦的爆破聲。這些都在廢墟里找到了答案——剝落的牆皮、瓷磚連同被燒毀的家具、家電散落在地面,只有部分角落的物品倖存,提醒著這裡曾經的日常。

11月26日下午,宏福苑火情開始蔓延,綠色爬架防護網被燒融,竹棚被燒斷。受訪者供圖

以前,這裡的居民常在附近大橋曬被子,好像拼圖,一塊塊搭在欄杆上,露營帳篷扎在草坪中,行人走過,船隻駛過,風箏飛過,天空藍、海水藍,“美得不像香港。”

他們也在附近街市買過菜,商販幹乾淨淨,風扇、冷氣都充足,老人在茶樓讀報、飲茶、吃點心,年輕人則去茶餐廳吃一份醒神早餐,打足精神,步履匆匆地登上綠色的士,或衝進港鐵站,開始一天的打拼。

加菲眾的記憶裡,2013年,在宏福苑生活的那個夏天是如此漫長,陽光、雲霧與雨露灑在新界東海岸,人們可以沿著步道一路騎行到學校,也可以在老式酒吧聽琴師伴唱。他曾經在附近和洪金寶拼桌吃過飯,對方就如普通市民一般,專心享用面前的牛腩撈麵;而他自己,每天從大樓狹小的全面鏡電梯裡上下穿行,從27層到G層的漫長等待中,“Ground floor,地下”的電梯提示音響起,真實的世界就在他面前加載完畢。

“這充滿回憶的日子,想起來總帶著一種陽光般的金色。”加菲眾寫道。樓裡還住著好多街市商販,到了晚上,他們摘下白天的圍裙,到便利店買汽水。

今年中秋,宏福苑舉辦了中秋追月晚會,竹棚上、樓宇內都掛著彩燈。圖/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網站

根據香港特區政府統計處2021年人口普查數據可以發現,宏福苑共住著4643名居民,當中的四分之三在香港出生、長大,以粵語交流,是典型的本地社區,差不多一半的人讀到中學,既不是高度流動的專業勞動力,也不是需要社區額外照顧的低識字人群,而是都市基層最普遍的背景。

在2021年的統計中,宏福苑的許多居民從事的是文書崗位、服務與零售業,或是依賴體力勞動,從事非技術性工種,保安、司機、餐飲服務員或物流,都有他們的身影。

何芸是物流公司流水線上的打包工,上晚7點到早7點的夜班,每月人工費15000港元。好在她的生活開支不大,每月水電和管理費三四百港幣,“冬天不開冷氣,稍微便宜些,300港幣左右。”

宏福苑大部分人的工資都是如此——居民每月主要職業收入中位數為18000港元,比同年全港收入的中位數略低幾百港元。

但不管何種教育和收入情況,都沒有影響街坊們因為屋苑緊密聯結。

從電梯出來,就是環形走廊,自然採光較有限,但路程短。何芸說,因為住戶密集,早年間,樓裡的街坊關係很好,出門不閉戶也不會有人偷竊。鄰里之間開關門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就算彼此不熟,也能知道對方家裡有沒有人在,如果炒飯煲湯,隔壁或者對面房間都能聞到。

11月27日,義工在宏福苑附近向受火災影響的市民派發物資。新華社呂小煒攝

這次火災,不少居民都是叫上街坊一起逃生。

事發時,一位居民在上班,剛好看到街坊群組裡有人說樓起了火,便立刻打給媽媽,又聯繫了隔壁棟的朋友,兩家人都逃過一劫。一對夫妻在睡夢中被爆炸聲驚醒,逃生前,不忘帶著對門獨居、行動不便的老太太,由於無法移動,三個人躲在家裡,盡量貼近地面等待救援,受困6小時後,他們被救出,最終幸運生還。還有一位李先生,聽到走廊有人聲,用濕布掩住口鼻衝出去,喉嚨辣得痛、眼淚不停流,他還是忍著找到一對60多歲的夫婦,摸著牆帶他們穿過濃煙,回到自己家。

陳伯還惦記著自己的鄰居大嬸。平時見面,他們都會互道早上好,他知道對方丈夫患病剛剛去世,兒女搬了出去,只剩她獨居,現在卻沒有任何消息。

火災現場,到處都是尋找親朋的人。他們對著鏡頭,哽咽到講不完一個句子,眼淚止不住流下,或是皺著眉,強撐著散發傳單。許多人所剩的財物,就是手機和身上的衣物。一位義工說,自己不願意稱他們為“災民”。

“此時此刻,他們是我們的鄰居,是我們的朋友。”

11月27日,宏福苑火災救援現場。新華社記者趙曼君攝

致命維修

40多年過去,宏福苑已經不再年輕。

2021年記錄的4643名住戶中,65歲以上的老人接近1700人,這意味著每碰見這裡的3位居民,當中就有一位是老人。

樓宇也跟著住戶老去。何芸覺得,這些年房子靠外牆的浴室與設備出了不少問題,刮風下雨時,窗邊、牆上都會滲水,颱風到來之前,浴室牆就會變濕。刮完風,就必須去檢查窗戶,以免玻璃掉下去。空調外機更是常年漏水,天花板也常常滴水。

不只是宏福苑,香港的不少樓宇正在急速老化。發展局曾向立法會披露,截至2021年底,香港樓齡達3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超過2.7萬幢;老舊樓宇中,有不少“三無大廈”(無業主立案法團、無業主組織、無聘請物業管理公司的樓宇),缺乏統籌維修保養的能力。

為了應對舊樓因欠缺維修、對居民和公眾構成威脅的問題,2012年6月30日起,香港政府全面實施強制驗樓計劃及強制驗窗計劃(俗稱“大維修”),規定樓齡達3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業主,必須在接獲屋宇署送達法定通知後,委任一名註冊檢驗人員,就樓宇的公用部分、外牆及伸出物或招牌,進行訂明檢驗並監督檢驗後認為需要進行的訂明修葺工程。如需進行訂明修葺,有關業主須委任一名註冊承建商,在一名註冊檢驗人員監督下進行所須的訂明修葺。

11月27日10時30分許,宏福苑火情仍未撲滅,建築外牆燒焦熏黑,窗戶被燒毀,部分樓層內仍有火舌吐出。受訪者供圖

宏福苑在2016年6月收到政府強制驗樓法令後,在2019年1月揀選“鴻毅建築師有限公司”為顧問公司檢驗;2021年12月,業主大會又決議揀選這家公司為監督修葺顧問公司。 2024年1月,業主大會揀選“宏業建築工程有限公司”為修葺工程承建商,同年,業主立案法團通過了工程總金額為3.3億港元的大維修方案,要求宏福苑8座共1984戶業主分6期繳納16萬港元至18萬港元的維修費。

這不是一筆小費用,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一年才能攢下。居民范小姐在房子被燒毀後,哭著說,自己已用盡畢生積蓄去買一層樓,辛苦供完,還要給18萬港元的維修費。 “現在已經沒有錢了,我還是一位單親媽媽。”

何芸記得因為費用問題,起初一半居民都反對,但是消防例檢時,一些設施已經不合格了,於是只好先維修。洪海寧則覺得自家單元房子裡面沒大問題,只是有的“紙皮石”(馬賽克瓷磚)剝落了,所以外牆顏色深淺不一。因為維修價格,業主們與法團產生矛盾,罷免了在任超10年的法團,並選出新法團代表,但最終,工程還是在2024年7月如期開工。

以前,宏福苑的居民還能開窗晾曬衣服,現在,整座樓都被竹棚和保護網、防水帆布、塑料布包裹起來。由於許多窗戶被白色泡沫板封住,居民不僅曬不到陽光,也難以觀察窗外的情形、無法聽見外面的響動。

“大維修”期間,居民們曾經針對棚架、保護網等問題,向法團提出過疑問,也投訴過涉及工人吸煙等安全問題,但悲劇還是發生了。

11月27日,救援人員從宏福苑火災現場運出傷者。新華社記者陳鐸攝

11月26日,香港的天氣依然乾燥。下午2點51分,有網友在宏昌閣附近聊天時,聽到連續爆炸聲,一樓腳手架附近出現了火焰,他們馬上報警,但6分鐘過去,火勢已經蔓延至四樓,首批消防員趕到了現場,火焰卻突然急速躥升到樓頂,局勢徹底失控。

何芸不到30歲時,父母就因病相繼離開。他們擔心女兒年紀大了無人依靠,特意把房子留給她,至少能有個安身之處,沒想到短短6分鐘,她就只剩下逃生時抓起的手機、身份證、鑰匙和毛巾。

如今,她和另外三名鄰居住進一間網友提供的房間裡,兩張高低鋪,她住下舖。

“我會交租給你,唔(不)可以白住。”她承諾。

對方婉拒,告訴她可以免費住到政府提供安置。但火災發生後第四天晚上,何芸還是出去做工了。房子燒了,可生活不能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左琳叢之翔徐鳴秦冰實習生張啟揚

編輯楊海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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