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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衝(1921年4月18日-2021年6月17日),出生於江西南昌,畢業於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中國著名翻譯家。
在人生成功的過程中,須具有三種因素: (1)天才:學問方面,天才成分占得多。有無發明與創作是不止以得多少分數、幾年畢業所能達成的。 (2)努力:道德方面,努力成分占得多。每個人都有他所應做的事,做到盡善盡美就是成功。 (3)命:事業方面,命或機會成分占得多。命指人在一生之中所遭遇到的宇宙之事變,而且又非一人之力所可奈何的。(摘自馮友蘭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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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認識的同學中,楊振寧的成功是三種因素都具備了的。第一,先談天才,他4歲就認字,他的母親教了他3000多個;而我4歲時才學會300個字,我的母親就去世了。他5歲讀《龍文鞭影》,雖然不懂意思,卻能背得滾瓜爛熟;而我只會看白話小說,背《水滸》一百零八將。只有造型藝術,他用泥做的雞使他的父親誤以為是一段藕;而我卻會畫唐僧取經。 可見我長於形象思維,而他的邏輯思維卻遠遠超過了常人。
馮友蘭先生說:成功的人考試分數不一定高。這話對我說來不錯,因為我雖然翻譯了幾十本詩詞,但翻譯課和英詩課考試的分數都在80分以下;而楊振寧卻是分數既高,成功又大。他考入西南聯大時,是兩萬人中的第二名。和我同班上葉公超教授的大一英文時,第一次小考要在一小時內聽寫50個詞彙,5個句子,回答5個問題,還要寫一篇短文。我考了85分,這是我在中學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分數;而振寧卻得了95分。期末考試兩個小時,他只一小時就交了頭卷,成績又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積分,不是100分就是99,無怪乎他小時候就說將來要得諾貝爾獎金了。這不是天才嗎?
成功的第二個因素是努力。每個人應該做的事如果做得盡善盡美,那就是成功。楊振寧在初中的兩個暑假裡,跟清華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丁則良學上古的歷史知識和《孟子》,結果他全部《孟子》都背得出來。這不是盡善盡美嗎?而我的歷史知識卻是聽鄉下大伯講《三國》、自己看《說唐》等書得來的;至於《孟子》,我只會背開頭一句:“孟子見梁惠王,”和“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我是學文的,他是學理的,這樣一比,更看得出差距多麼大了。楊振寧的父親武之教授說:“1928年我回國時,振寧6歲,在廈門和在清華園,我已感到他很聰明,領悟能力很強,能舉一反三,能推理,還善於觀察,他的表達能力也不錯,在北平崇德中學唸書時,參加演講比賽,得過兩個銀盾,他的演講稿是他自己準備的。”
比起他來,我的領悟力,推理力,觀察力都相差很遠;只有表達力,他更善於說理,我更長於抒情;我在小學演講得過第二,中學英語演講也得過第二,所以後來在大學講課,還能有吸引力,甚至有感染力。
振寧二弟振平說:“ 6歲的大哥常去海濱散步,很多孩子都在拾貝殼。大哥挑的貝殼常常是很精緻,但多半是極小的。父親說他覺得那是振寧的觀察力不同於常人的一個表現。” 而我在畫牛魔王大戰孫悟空的時候,卻只畫了牛魔王的兩隻角,而沒有畫耳朵,因為我不知道牛耳朵畫在什麼地方,可見我的觀察力差。振平又說:“振寧生來是個’左撇子’。母親費了一番精力把大哥吃飯,寫字改成右手,可是他打乒乓,彈彈子,扔瓦片,仍舊自然地用左手,因為人的左腦控制右手,而右腦控制左手。我常常在想他後來異乎尋常的成就也許和兩邊腦子同時運用有關係。”
我寫字,打乒乓,從來都用右手,所以重文輕理,不如他文理兼優了。振平還說:“唸書對振寧是很不費勁兒的。他7歲就進了小學三年級。一般孩子對唸書覺得是苦事,他則恰恰相反,他生來就有極強的好奇心,敏銳的觀感。”我“有時翻開大哥高中時的國文課本,記得在李白的《將進酒》長詩後面有他寫的幾個字:’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絕對!’ 多年以後我問他為何把王維《渭城曲》的一句和李白的《將進酒》的一句湊在一起,他說那是父親當年在安徽某小城的一個酒家看到的一副對聯。”由此可見他是怎樣毫不費勁就學到了古代詩句的。振平又說:“大哥進了大學以後,開始念古典英文書籍,如《悲慘世界》,”“他常常一面看,一面翻譯出來,講給弟妹們聽。每天講一小段,像從前中國的說書人一樣。我們聽得不但津津有味,而且上了癮,每天吃晚飯後就吵著要他說書,可惜他有一個大毛病,在一本書還沒講完之前,他就已經開始講第二本了。”振寧邊看邊翻譯,說明了他學習不費勁的原因。我在大一時邊聽《政治學》邊翻譯成英文,也加強了中譯英的能力。振寧的妹妹振玉說:“大哥童年時在清華的玩伴,畫家熊秉明當時已顯出藝術才華。他和大哥合作自製土電影放給難得有機會看電影的孩子們看。由秉明畫連環圖畫,大哥在舊的餅乾筒的圓口上裝上一個放大鏡,筒內裝一隻燈泡,當連環畫在放大鏡前抽過時,牆上即有移動的人物。”在當時困難的情況下,這真可以算是盡善盡美的土電影了。
武之先生做總結說:“振寧天資聰穎,得天獨厚,又刻苦努力,竟集學問之大成,成為世界級的科學家,已對人類做出重要貢獻,為中華民族爭光。”這就是說,在取得成功的三個因素中,他既有先天的才能,又有後天的努力。那麼,第三個因素人生的機遇如何呢? 楊振寧自己說:“從1929年到抗戰開始那一年(1937), 清華園的8年在我回憶中是非常美麗,非常幸福的。那時中國社會十分動盪,內憂外患,困難很多。但我們生活在清華園的圍牆裡頭,不大與外界接觸。”
這就是他得天獨厚的童年。
1938年他在昆華中學上高中二年級,卻以同等學力考取了西南聯大,據振平說,是兩萬考生中的第二名。我也在同一年考取聯大,是外文系的第七名;第一名是江蘇才女張蘇生,她大一英文的成績最高,比振寧和我都高10分。但大二時上吳宓教授的歐洲文學史,我的考試成績居然比她高出兩分,這就增加了我學好外文的自信心。有一次我和她合作打橋牌(Bridge:音譯“不立志”),本來是一副“大滿貫”(Grand Slam)的牌,她卻“不立志”,只叫到“三比大”(3 No-Trump)就剎車了。 這似乎預示了我們後來不同的命運。 1942年她和楊振寧同時考入清華研究生院(那時叫研究院);我因應徵到美國志願空軍去做英文翻譯,直到1944年才入研究院,雖然沒有念完,卻將英國17世紀桂冠詩人德萊頓的詩劇《一切為了愛情》譯成中文,這是我翻譯的第一本文學作品。
1944年楊振寧考取清華公費留學美國,這是他一生成功的一個重要機遇;同時考取的有聯大工學院的助教張燮。張燮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他和熊傳詔同班:熊是文科冠軍;張是理科冠軍,曾得江西省數學比賽第一名。來聯大後,楊振寧是理學院的狀元,張燮是工學院的狀元。當時工學院有一門必修課程的考試最難通過,全班常有一半學生不及格,張燮只用了一半時間就交了頭卷,而且得了滿分,工學院的同學都說他是天才。
但1957年楊振寧得諾貝爾獎時,張燮卻在雲南大學被打成了右派,從此一蹶不振,兩個天才的命運如此不同,真有天淵之別!
在他們兩人公費留美時,我報考了法國文學,成績是第四名,只能自費出國。這是我一生的重要關頭。假如我也去了美國,那本世紀就不一定有人能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了。在楊振寧得獎的前一年,我出版了英國名劇《一切為了愛情》,後一年又出版了法國羅蘭的小說《哥拉布布勒尼翁》,還將毛澤東的詩詞譯成英文詩和法文詩。當時的高等教育部公佈了《高教六十條》,說外語一級教授必須精通兩種外文。
在我看來,“精通”至少是要出版兩種外文的中外互譯作品,這也就等於外文界的諾貝爾獎了。不料評的結果,沒有一個一級教授用兩種外文出版過作品,而我這個符合規定,出版了中、英、法三種文字作品的人,卻只評為最低級的教授,因此我想到,假如楊振寧像我一樣在50年代初就回到中國,他肯定得不到諾貝爾獎,假如我留在國外,也取不到今天的成績。因為中國人的作品在國外屬於少數民族的文學,在美國如果不受種族歧視就算好事,而在法國出版的中國古詩選都是不押韻的,所以我的詩體譯文在國外很難出版,現在出了50多本,已經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這就是命運了。楊振寧說過:“我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幫助克服了中國人覺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
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國人的最強項,中國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美作家比美,這也可以長自己的志氣,滅他人的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