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縣城都叫醒。
我站在畢業典禮的人群裡,目光死死黏在台上那個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的身影上。
她是我的語文老師王思穎,也是我藏在心底整整三年的秘密。
同學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歡呼雀躍,只有我,像個即將被遺棄的孩子。
手裡攥著揉了又展、展了又揉的畢業紀念冊,扉頁上那句憋了三年的話始終沒勇氣寫上去。
典禮結束時,人群像潮水般湧向校門,我卻逆著人流,朝教師辦公室的方向挪動。
心臟在胸腔裡擂鼓,每一步都踩在忐忑的節奏上。
我想,至少要說聲再見,為我這場無疾而終的暗戀畫個潦草的句點。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剛要抬手敲門,裡面卻傳來瓷器碎裂的尖銳聲響。
一個男人壓抑著怒火的低吼穿透門縫:“王思穎,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僵在門口,透過門縫,看見王老師蒼白著臉,肩膀微微顫抖。
她對面站著個戴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男人,此刻卻面目略顯猙獰。
那就是她的丈夫周偉,縣政府的干部,我偶爾在校門口見過幾次。
王老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冷靜:“周偉,這裡是學校。”
“學校?呵,你現在知道要臉了?”周偉冷笑,逼近一步。
我下意識後退,躲進了走廊的陰影裡,心跳如雷。
原來,那雙在課堂上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背後藏著這樣的驚濤駭浪。
我最終沒能推開那扇門,那個夏天,我十八歲,第一次窺見成人世界的暗角。
而我不知道,這場猝不及防的偷聽,將會把我捲進怎樣一場命運的風暴裡。
王思穎老師後來對我說:“機會也不是不能給,就是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那個要求,像一個沉重的鐵錨,把我這艘剛剛離港的小船,牢牢釘在了她的驚濤駭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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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畢業典禮後的校園,像一鍋剛剛撤了火的沸水,漸漸冷卻下來。
喧鬧的人聲如同退潮般遠去,只剩下滿地的碎紙屑和空蕩蕩的操場。
橫幅在夏日炎熱的微風裡無精打采地晃動著,上面“慶祝八八屆畢業生順利畢業”的字樣有些斑駁。
我獨自穿過教學樓長長的走廊,腳步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空曠的迴響。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地面投下一個個明亮的光斑,空氣裡浮動著粉筆灰和舊書本特有的味道。
這味道我聞了三年,此刻卻覺得格外讓人留戀。
高二分班後第一節語文課的情景,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裡。
那天王思穎老師也是穿著一條淡藍色的裙子,像一朵清涼的雲飄進亂哄哄的教室。
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清秀挺拔,轉身時馬尾辮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語文老師,王思穎。”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溪水流過石子,瞬間撫平了教室裡的躁動。
從那一天起,語文課就成了我黯淡青春里唯一的光亮。
我總是在課前悄悄把講台擦得一塵不染,在她的茶杯裡續上溫度剛好的熱水。
每次她提問,我都把頭埋得低低的,生怕被她看見我燒紅的耳朵。
卻又在心裡拼命祈禱,希望能聽到她念出我的名字——“梁宇軒,你來回答。”
最難忘的是高三上學期,我的一篇作文意外獲得了市裡的徵文比賽二等獎。
王思穎老師在班上當眾表揚了我,還把我的作文當成範文朗讀。
那篇作文寫的是我的父親,一個沉默的鐵路工人。
我寫他如何用長滿老繭的手,在深夜為我修理總是掉鍊子的自行車。
寫他如何把單位發的水果省下來,悄悄塞進我的書包。
王老師讀到最後一段時,聲音有些哽咽,教室裡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落地的聲音。
下課後,她把我叫到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嶄新的《平凡的世界》。
“宇軒,你很有天賦,堅持下去。”她把書遞給我,眼神溫和而堅定。
那一刻,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氣,幾乎要暈眩過去。
那本書成了我的珍寶,裡面夾著我從未敢示人的秘密——一張從班級合影上小心翼翼剪下來的、她的單人照。
這些隱秘的心事,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大壯。
大壯總笑我是個“書呆子”,說我看向王老師的眼神“像丟了魂兒”。
也許他說得對,這三年,我的魂兒確實丟在了她那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裡。
如今畢業了,這瑰麗而痛苦的暗戀,也該徹底結束了。
我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裡的紀念冊,朝著教師辦公室走去。
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開著一條縫,和我剛才偷看到爭吵時一樣。
裡面靜悄悄的,難道王老師已經回去了?我心裡一陣失落。
鼓起勇氣走到門口,正要敲門,卻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
02
那哭聲極其壓抑,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堵在喉嚨裡,只剩下細碎的氣音。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進退兩難。
理智告訴我應該立刻轉身離開,這是老師的隱私。
可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那哭聲像一根細線,牢牢拴住了我的心。
辦公室里傳來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啜泣聲漸漸低了下去。
我透過門縫,看見王思穎老師正背對著門口,肩膀微微抽動。
她用手帕仔細擦拭著眼淚,然後彎腰撿起地上碎裂的茶杯瓷片。
她的動作很慢,彷彿每一個彎腰都耗盡了力氣。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單薄的背影上,竟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脆弱。
在我三年的記憶裡,王老師永遠是從容優雅的。
即使是最調皮的學生在她課上搗亂,她也從不厲聲斥責。
她總會用一句巧妙的話或者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搗蛋鬼自覺羞愧。
可現在,這個像白楊樹一樣挺拔的身影,卻顯出快要被壓垮的疲憊。
我忽然想起剛才她丈夫周偉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王思穎,你別給臉不要臉!”那句充滿戾氣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是什麼樣的矛盾,能讓一個看起來斯文的男人在學校裡如此失態?
王老師把碎瓷片用報紙包好,丟進垃圾桶,然後走到窗邊。
她望著窗外空無一人的操場,許久都沒有動。
我屏住呼吸,生怕一點點聲響會驚動她。
就在我準備悄悄退開的時候,她忽然轉過身來。
我們的目光隔著門縫撞了個正著。
我渾身一僵,大腦瞬間空白。
王老師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慌,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她甚至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雖然看起來很疲憊。
“梁宇軒?你怎麼還沒回家?”她拉開辦公室的門,聲音有些沙啞。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臉燙得厲害。
“王老師……我、我是來……找您簽個名。”我慌亂地舉起手裡的紀念冊。
這個藉口蹩腳極了,畢業典禮上明明有統一的簽名環節。
王老師看了看我,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但沒有戳破。
“進來吧。”她側身讓開,語氣依然溫和。
我硬著頭皮走進辦公室,熟悉的粉筆灰和墨水味撲面而來。
她的辦公桌整理得很乾淨,只有一摞作文本和幾本翻舊了的書。
但仔細看,桌角有一塊深色的水漬,應該是剛才打翻茶杯留下的。
“紀念冊給我吧。”王老師接過冊子,翻開扉頁,“想寫點什麼?”
她拿起鋼筆,手指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齊。
我看著她的手,忽然注意到她左手手腕有一道不太明顯的紅痕。
像是被什麼用力抓握過留下的痕跡。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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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就寫……寫句畢業祝福就好。”我低聲說,眼睛卻無法從她手腕上移開。
那道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王老師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
鋼筆在紙頁上沙沙作響,她寫得很認真,睫毛低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我趁這個機會,偷偷打量著她的側臉。
比起三年前,她消瘦了許多,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即使微笑著,也掩不住憔悴。
這真的是那個在講台上神采飛揚、讓全班同學都為之傾倒的王老師嗎?
記憶中,她總能將枯燥的文言文講得生動有趣。
分析魯迅的犀利時,她眼神銳利如刀;品味朱自清的柔情時,她又溫柔似水。
有一次講解《孔雀東南飛》,講到劉蘭芝投水自盡時,她的聲音微微發顫。
“真正的愛情,不應該成為束縛和枷鎖。”她當時這樣說,目光若有所思。
那時我們只顧著為悲劇感慨,誰也沒深想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現在想來,或許她早有感觸。
“寫好了。”王老師合上紀念冊,遞還給我。
扉頁上是一行清秀的字跡:“祝梁宇軒同學前程似錦,永遠保持對文學的熱愛。王思穎,1988.7.”
很標準的畢業贈言,和我期待中的某種“特殊”相去甚遠。
但我還是鄭重地接過來,像接過一件珍寶。
“謝謝王老師。”我鞠了一躬,轉身想逃開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宇軒。”她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腳步,心跳又一次加速。這是她第一次去掉姓氏叫我。
“聽說你考上省城的師範大學了?”她走到窗邊,背對著我問。
“是,中文系。”我老實回答。
“很好,很適合你。”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很輕,“離開這裡,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是好事。”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複雜情緒,像是羨慕,又像是感慨。
“王老師,您……”我鼓起勇氣想問她是否安好,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轉過身,臉上又掛起了那種熟悉的、恰到好處的微笑。
“快回家吧,父母該等急了。大學生活會很精彩,好好珍惜。”
這是逐客令了。我只好點點頭,抱著紀念冊退出辦公室。
關門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她依然站在窗邊,望著窗外,陽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亮眼中的陰霾。
走在回家的路上,七月的陽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發疼。
縣城很小,從學校到我家所在的鐵路家屬院,不過二十分鐘路程。
途徑縣政府大院時,我看到周偉正和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人站在門口交談。
他臉上帶著謙遜的笑容,時不時點頭,完全看不出之前在辦公室裡的猙獰。
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忽然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走過。
但那道審視的目光還是讓我後背發涼。
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裡忙碌,鍋裡燉著土豆燒肉,香氣四溢。
“畢業典禮這麼早就結束了?我還以為你們要鬧到天黑呢。”母親探頭出來。
“嗯,沒什麼意思就回來了。”我把紀念冊塞進書包,不想多談。
“剛才遇到你張阿姨,說她侄子周偉又升了一級,真是年輕有為。”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媳婦就是你們王老師吧?聽說還是周偉托關係把她調進一中的呢。”
我切菜的手頓住了:“媽,你說什麼?”
04
“我也是聽你張阿姨說的。”母親把炒好的菜端上桌,“周偉家背景硬,他舅舅是市裡的領導。”
她壓低聲音:“要不是周偉使勁,王老師一個師專畢業的,哪能那麼容易進重點中學?”
我愣住了,這和我聽說的版本完全不一樣。
學校裡一直傳言王老師是靠自己的能力被特招進來的,因為她教學水平突出。
就連肖萬福校長也曾在全校大會上表揚過她,說她是青年教師中的楷模。
“而且啊,”母親神秘兮兮地補充,“聽說王老師家裡條件很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
“能找到周偉這樣的女婿,她家不知道多滿意呢。所以說啊,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母親的話像一根根針,扎在我心上。
我不願相信王老師是依靠關係才獲得的一切,這玷污了我心中那個完美形象。
但想起辦公室裡的爭吵,周偉那句“你別給臉不要臉”,又讓我不得不懷疑。
難道他們的婚姻,真的像母親暗示的那樣,充滿了不對等的交易?
晚飯我吃得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王老師站在窗前的孤單身影。
以及她手腕上那道若隱若現的紅痕。
父親看出我的異常,沉聲問:“考試考完了,也該想想暑假怎麼安排。”
“我想去省城轉轉,提前熟悉下環境。”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其實這個念頭是剛剛冒出來的——我想離開這個小縣城,哪怕只是暫時的。
這裡到處都是王老師的影子,和她那段我看不懂的婚姻。
父母對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反對。
“去見識見識也好,反正開學早晚要去的。”父親點點頭,“不過要注意安全。”
飯後,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從書包裡拿出那本紀念冊。
王老師的贈言在燈下顯得格外清晰。 “永遠保持對文學的熱愛”。
她知不知道,我對文學的熱愛,很大程度源於對她這個語文老師的熱愛?
我苦笑著合上冊子,目光落到床頭那本《平凡的世界》上。
書頁已經翻得有些毛邊,裡面夾著的那張小小的照片,邊緣也泛黃了。
照片上的王老師笑得青春洋溢,那是她帶我們班去春遊時拍的。
當時她站在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田裡,陽光灑在她身上,美好得不真實。
那會兒她才大學畢業沒多久,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和我們在一起時更像姐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了呢?
我回憶著高三這一年的點滴,確實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跡象。
她有幾次請假沒來上課,說是感冒了,但回來後臉色總是特別蒼白。
課堂上偶爾會走神,叫她的名字要兩三遍才反應過來。
有次批改作文時,我還看到她揉著太陽穴,似乎很頭疼。
當時我只以為是教學任務太重,現在想來,或許另有隱情。
這一夜我失眠了,翻來覆去想的都是王老師的事。
十八歲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無力感——明明想保護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火車站買了去省城的車票。
我想,也許距離能讓我理清這混亂的思緒。
火車站熙熙攘攘,空氣中混雜著汗味、煙草味和方便麵的味道。
在候車室等待時,我無意中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周偉。
他穿著筆挺的襯衫和西褲,拎著公文包,正在和人通電話。
“放心吧舅舅,資料都準備好了,這次肯定沒問題……”他語氣恭敬。
掛斷電話後,他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朝貴賓候車室走去。
看來是出差去市里辦事。我下意識地把帽簷拉低了些。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個男人有一種本能的排斥。
也許是因為他破壞了王老師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
也許只是因為,他是那個可以名正言順站在她身邊的人。
而我,只是一個即將離開的、無足輕重的學生。
火車進站的汽笛聲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拎起簡單的行李,隨著人流朝檢票口走去。
就在即將通過檢票口時,我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
然後,我看到了讓我心跳驟停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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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王思穎老師正急匆匆地走進候車室,四處張望著,像是在找什麼人。
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裙子,臉色比昨天更加憔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是來送周偉的嗎?
但很快我發現不對——她的目光越過了貴賓候車室,繼續在普通候車區搜尋。
然後,她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
她朝我快步走來,呼吸有些急促,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宇軒,太好了,趕上你了。”她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喘著氣。
“王老師?您怎麼……”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她平復了一下呼吸,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聽說你要去省城,能幫我個忙嗎?”
我忙不迭點頭:“您說,只要我能辦到。”
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厚厚的,封得嚴嚴實實。
“幫我把這個交給省師範大學中文系的李教授,他是我的導師。”
她把信封遞給我,眼神裡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懇求,又像是擔憂。
“就放在他辦公室信箱裡就好,不用當面給他。可以嗎?”
我接過信封,感覺沉甸甸的,裡面不像只有信紙那麼簡單。
“沒問題,王老師。李教授是吧?我記住了。”
她似乎鬆了口氣,但眼神依然不安地瞥向四周,像是在防備什麼。
“謝謝你了,宇軒。”她輕聲說,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又中途收了回去。
這個欲言又止的動作讓我心裡一酸。
“老師,您……沒事吧?”我忍不住問。
她怔了一下,隨即揚起習慣性的微笑:“我能有什麼事?快上車吧,一路順風。”
汽笛聲再次響起,催促著旅客上車。
我依依不捨地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
王老師還站在原地望著我,陽光透過候車室的玻璃頂棚灑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深深烙在了我的記憶裡。
火車緩緩啟動,載著我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縣城。
王老師的身影在月台上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點。
我靠在車窗邊,手裡緊緊攥著那個信封。
信封上沒有署名,也沒有地址,只有“李教授親啟”四個字。
指尖傳來硬物的觸感,裡面似乎有個小盒子之類的東西。
這真的只是一封普通的信嗎?為什麼要讓我這個學生轉交?
無數疑問在我腦中盤旋,但想起王老師懇切的眼神,我又壓下了好奇心。
這是她託付給我的事,我必須辦好。
火車轟隆隆地向前行駛,窗外的田野和村莊飛速後退。
我第一次出遠門,本該興奮的心情,卻因這場意外的邂逅而蒙上陰影。
省城很大,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讓我這個縣城來的孩子目不暇接。
按照王老師給的地址,我很順利找到了師範大學。
古樸的校門爬滿了常春藤,校園裡綠樹成蔭,有著小縣城沒有的書卷氣息。
中文系辦公樓是一棟紅磚老建築,走廊裡靜悄悄的,放假期間沒什麼人。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李教授的信箱,把那個厚厚的信封塞了進去。
完成任務後,我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頭髮花白、氣質儒雅的老教授從辦公室裡走出來。
他看了一眼信箱,目光落在我這個陌生人身上。
“同學,你找誰?”他和藹地問。
“我、我不找誰,就是來送點東西。”我有些緊張。
老教授看了眼我剛投信的信箱,若有所思:“是給李教授的?”
我點點頭,不敢多說。
“李明德教授今年退休了,信箱很快要清空。”老教授微笑,“你是他的學生?”
“不是,我是幫別人轉交的。”我老實回答。
老教授“哦”了一聲,沒再多問,慈祥地拍拍我的肩:“新同學?歡迎來到師大。”
他轉身離開後,我才反應過來——王老師知道李教授退休了嗎?
如果信箱被清空,那這封信會不會被弄丟?
我猶豫著是否該把信取回來,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這是王老師鄭重託付的事,我應該相信她的安排。
在省城待了三天,我漫無目的地逛了逛幾個大學校園,提前感受大學生活。
但王老師蒼白的臉和那個神秘的信封,始終在我心頭縈繞。
第四天一大早,我就改簽了車票,提前返回縣城。
一路上,我有種莫名的預感,彷彿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而當我走下火車,看到站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這種預感成了真。
06
肖萬福校長站在月台上,像是在等什麼人。
他穿著樸素的灰色中山裝,背微微佝僂,但眼神依舊銳利。
看到我時,他徑直走了過來,顯然目標明確。
“梁宇軒同學?”他準確叫出我的名字,讓我受寵若驚。
“肖校長好!”我趕緊鞠躬。肖校長在我們學生心中威望很高。
他慈祥地笑了笑,眼角堆起深刻的皺紋:“從省城回來了?怎麼樣,大學生活還適應嗎?”
我愣了一下,我才去了三天,算什麼適應?
但沒等我回答,他就自顧自接著說:“思穎老師跟我說了,謝謝你幫她送東西。”
原來王老師和校長提過這件事。我稍稍安心了些。
“舉手之勞,王老師太客氣了。”
肖校長點點頭,目光深遠地看著我:“宇軒啊,你是我們學校今年的驕傲。”
“尤其是那篇獲獎的作文,寫得真情實感,很有力量。”
被德高望重的老校長當面誇獎,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思穎老師特別看重你,說你是個重感情、有擔當的好孩子。”肖校長話鋒一轉。
我心跳漏了一拍,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們並肩走出火車站,夏日的熱浪撲面而來。
肖校長走得很慢,像是在斟酌詞句。
“宇軒,你覺得思穎老師怎麼樣?”他突然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
我一時語塞,臉不受控制地發燙。
“王老師……很好,教學認真,對我們都很關心。”
肖校長笑了笑,那笑容裡似乎別有深意:“是啊,她是個好老師,也是個好人。”
他停下腳步,轉身正視著我:“就是命不太好,遇人不淑啊。”
我的心猛地一緊。 “遇人不淑”四個字像錘子一樣砸在心上。
肖校長洞察一切的眼神讓我無處遁形,彷彿我那些隱秘的心事他都了然於胸。
“校長,王老師她……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我鼓起勇氣問。
肖校長嘆了口氣,目光望向遠處:“清官難斷家務事啊。有些忙,外人想幫也使不上勁。”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不過,如果是真心想幫忙的人,或許能做些事情。”
這話說得云遮霧罩,但我隱約感覺到,他是在暗示什麼。
“宇軒,如果你真心想為思穎老師做點什麼,近期她可能會找你。”
肖校長拍拍我的肩:“到時候,希望你能聽從內心的選擇。”
這番話讓我更加困惑了。王老師會找我幫忙?幫什麼忙?
聯想到那封神秘的信,和她在火車站焦急的神情,我預感事情不簡單。
和肖校長分別後,我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途徑縣中心的新華書店時,我下意識地走了進去,想買幾本大學要用的書。
書店裡很安靜,只有電風扇嘩啦啦轉動的聲音。
我在文學區翻閱著一本《百年孤獨》,這是王老師曾推薦過的書。
就在這時,書店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一個老太太尖利的嗓音。
“大家評評理啊!這樣的媳婦還有沒有良心!”
我探頭望去,頓時僵在原地——被一個白髮老太太指著鼻子罵的,正是王思穎老師。
老太太身邊站著面無表情的周偉,他冷眼看著這一幕,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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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王思穎老師站在那裡,臉色煞白,嘴唇微微顫抖。
她試圖解釋什麼,但老太太的聲音又尖又亮,完全蓋過了她。
“我兒子哪點對不起你?供你吃供你穿,還把你調進重點中學!”
老太太唾沫橫飛,周圍已經聚攏了一些看熱鬧的人。
“你可倒好,三天兩頭往醫院跑,是不是存心讓我周家斷子絕孫?”
這話惡毒得讓我心頭火起。我認出這老太太是周偉的母親周淑芬。
王老師眼中盈滿了淚水,但她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只是倔強地咬著下唇。
周偉終於開口了,語氣冷漠:“媽,別說了,這麼多人看著呢。”
“看著怎麼了?我就是要讓大家看看這個不下蛋的母雞!”周淑芬越發囂張。
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王老師身上。
我再也忍不住,撥開人群衝了進去。
“你們幹什麼!”我擋在王老師面前,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老師。她驚訝地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周偉瞇起眼睛打量我:“你是誰?”
周淑芬上下掃了我幾眼,突然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喲,這還藏著個小相好的?”
這話引得一陣哄笑,我氣得渾身發抖:“你胡說什麼!我是王老師的學生!”
“學生?學生這麼護著老師?誰信啊!”周淑芬嗤之以鼻。
王老師拉住我的胳膊,聲音低啞:“宇軒,你別管,快走吧。”
但我死死站在原地,瞪著周偉母子:“光天化日之下侮辱老師,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周偉的臉色沉了下來:“小伙子,我勸你別多管閒事。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
“當街侮辱人民教師就是不行!”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寸步不讓。
也許是我們的爭執聲太大,引來了書店經理。
“各位,這裡是書店,要吵架請出去吵。”經理不悅地說。
周伟似乎也觉丟面子,拉了拉母亲:“妈,够了,回家再说。”
周淑芬狠狠瞪了王老師一眼,又指著我:“小子,我記住你了!”
他們母子終於離開了,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書店裡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電風扇還在不知疲倦地轉動。
王老師靠在書架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對不起,王老師,我太衝動了。”我後知後覺地感到不安。
她搖搖頭,笑容苦澀:“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讓你看到這麼難堪的一幕。”
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忍不住問:“他們經常這樣對你嗎?”
王老師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整理著被扯皺的衣角。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衣領下若隱若現的淤青。
怒火再次湧上心頭,我攥緊了拳頭。
“為什麼不離……”那個“婚”字還沒出口,她就打斷了我。
“宇軒,有些事情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她聲音很輕,帶著濃濃的疲憊。
我們沉默地走出書店,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走到分岔路口時,她突然說:“謝謝你今天為我出頭。”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真心實意地說。
她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明天下午三點,人民公園涼亭見,可以嗎?”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點了點頭。
她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裡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轉身離去。
我站在原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預感明天將會有重要的事情發生。
那一夜,我又失眠了。
腦海中反复浮現王老師衣領下的淤青,和周淑芬惡毒的咒罵。
“不下蛋的母雞”——這話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
難道王老師是因為不能生育才遭受這樣的對待?
但直覺告訴我,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人民公園。
夏日的公園綠樹成蔭,知了聲此起彼伏,荷花池里花開得正盛。
我在涼亭裡坐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三點整,王老師準時出現了。
她穿著一件素雅的連衣裙,戴著一頂寬簷草帽,遮住了大半張臉。
走到涼亭裡,她摘掉帽子,我震驚地發現她的左臉頰有些紅腫。
“王老師,您的臉……”我心疼地問。
她下意識摸了摸臉頰,勉強一笑:“沒事,不小心碰的。”
這明顯是謊話,但我沒有戳破。
我們在涼亭裡並肩坐下,空氣中瀰漫著尷尬的沉默。
最終還是她先開口:“宇軒,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唐突,也很自私。”
“但除了你,我實在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機會也不是不能給,就是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08
涼亭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我看著王思穎老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機會?”我喃喃重複,心臟狂跳,“什麼機會?”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坦誠而絕望:“你藏在紀念冊裡的那句話,我看得懂。”
我的臉瞬間燒起來,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那些隱秘不堪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