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去世後,姑父一個人無兒無女,說在家悶得慌,執意要來我們家住。
這一住,就是整整十八年。
臨走前,他留下遺囑:老家兩棟房子,大的歸他兩個外甥,小的那棟留給我。
兒子知道後不太樂意,嘟囔著說姑父在咱家白吃白喝這麼多年,這樣分太偏心。
媳婦聽見,狠狠說了兒子幾句,他才沒再吭聲。
辦完姑父的喪事,我去收拾他生前住的屋子。
牆角立著個舊的麻布袋,是他當年拎來的那個。
我打開一看,裡面的東西讓我怔在原地,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十八年前的那個秋天,姑父就是提著這個袋子來的。
他站在我家門口,有點局促,遲遲沒邁進門。
眼神在我家幾個孩子身上轉了轉,最後落在我臉上,聲音很低:
“崽啊,我一個人在家,空落落的……想在你這兒住些日子,不知道你們方不方便?”
我當時確實猶豫了。
姑父其實不算至親,他是我舅爺的女婿,和我們家血緣不算近。
但他命苦,表姑身體一直不好,懷過兩次孩子。
頭一次難產,孩子沒保住。第二次孩子生下來有心髒病,那時候沒錢也沒技術,沒到三歲就去了。
之後表姑再沒懷上,家裡家外全靠姑父撐著。
他對錶姑很好,什麼重活都不讓她幹,可惜表姑五十出頭就病逝了。
表姑走後,姑父更孤單了,村里人都嘆他命硬。
按理說,這麼可憐的老人我不該推辭。可那時我剛成家不久,房子不大,三個孩子擠著睡,日子本來就緊巴巴的。
但看著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還有那雙帶著期盼又怯生生的眼睛,我說不出拒絕的話。
更何況,姑父對我們家有恩。
二十多年前,姑父曾和父親一起在工地上乾活,兩人關係很近。
那時候我們家特別窮,有一年父親病倒,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家裡沒了收入,我和弟弟眼看就要讀不起書了。
姑父得知後,二話沒說給我母親塞了三十塊錢。
在當年,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這份恩情我們一直記著,兩家也常來常往。
大概也是因為這層關係,他才想來投靠我吧。
我本想著,姑父要是覺得孤單,常來坐坐就好,沒必要長住。
畢竟他家離這兒不遠,來回不到一個鐘頭的路。
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媳婦已經笑著迎上去了。
“姑父,你願意住下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要你不嫌我們這兒擠。”
她邊說邊拉過姑父的手,把他領到里屋一間房,“你要不嫌棄就住這間。家裡孩子多,你要是悶了,幫忙照看一眼,我們也安心。”
姑父聽了,眼睛立刻泛了紅,嘴唇輕輕哆嗦著,連聲說:“不嫌棄,不嫌棄……有個地方落腳,我就知足了。”
住下之後,姑父身子骨不如年輕時硬朗了,重農活干不了,但家裡的瑣碎活兒他全攬了過去。
天還沒亮透,他就起來生火做飯,他手藝不錯,做的飯菜對孩子胃口。
忙完早飯,他又去劈柴、煮豬食,有時還到田埂邊割些野菜回來。
媳婦心善,常勸他多歇歇。
姑父總是擺擺手,咧嘴一笑:“閒著渾身不自在,忙活這些,我心裡反倒踏實。”
那笑容裡透著莊稼人特有的實在。
有一回清早,我正要下地,看見他在院子角落裡劈柴。
他背著那個舊麻布袋,動作有點慢,但一下一下很穩當。
晨光穿過老槐樹的葉子,落在他有點駝的背上。
看著他專注的樣子,我心裡忽然一鬆。
當初讓他留下,或許是對的。
孩子們也都愛纏著姑父。
小女兒尤其喜歡扯著他的衣角,要他講故事。
姑父平時話不多,可對著孩子卻很有耐心。
他常帶著他們在院子裡轉,指認各種花草,或者傍晚時去村口走走,看看天上的雲和歸巢的鳥,講些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
每回看到這場景,我心裡就湧起一股暖意。
姑父在這個家裡,像一棵悄悄紮下根的老樹,不多言不多語,卻讓日子變得穩當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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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過日子極其節省。
每天吃飯,他總是拿最小的碗,吃得也慢,從不往碗裡多夾菜。
冬天冷了,我們都換上厚棉襖,只有他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薄了的舊棉衣,上面還綴著幾塊顏色不一的補丁。
媳婦好幾回想給他買新衣服,他總擺手:“還能穿,花那錢做啥。”
我們勸他別太虧著自己,他就笑笑:“這樣挺好,舒服。”
時間久了,我們漸漸習慣了有姑父的日子,也習慣了他不言不語地為我們操持著。
姑父有個小動作,每天總要伸手輕輕拍兩下他那個舊麻布袋。
孩子們好奇,問裡頭到底裝著什麼寶貝,他每次都笑著搖頭:“都是些老物件,不值錢。等哪天我走了,這些東西也就沒用了。”
我們便不再多問。
我想,大概也就是些帶著念想的舊物吧。
這一住,便是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裡,他從沒提過要走,也沒抱怨過一句日子清苦,好像這裡早就是他的家了。
可年紀到底不饒人。
去年秋天,姑父一下子病倒了。
真是病來如山倒。
他躺在床上,臉色灰白,瘦得讓人心疼。
我和媳婦堅持要送他去省城醫院,他死活不肯。
村里老中醫私下找到我,搖搖頭說,器官衰竭了,沒多少日子了。
我們聽了,心裡像壓了塊石頭。
那陣子,我和媳婦輪流守著他。
每次我坐在床邊,他總會用乾瘦的手拉住我,皺紋很深的臉上擠出一點笑:“這輩子……有你們陪著,我知足了,真的。”
最後幾天,他的兩個外甥從老家趕來了。
姑父把我叫到跟前,氣息微弱地說,老家有兩間老屋,大的給外甥,小的留給我。
我連忙點頭。
兒子在旁邊聽了,有點不服氣,小聲嘀咕:“住了十八年,怎麼大房子倒給別人……”
媳婦立刻瞪了他一眼:“這是你姑爺自己的東西,怎麼分是他的心意,輪不到你多嘴。”
兒子一向怕她,縮了縮脖子,不吭聲了。
我心裡感念媳婦的明事理。
姑父這麼分,一定有他的考慮。
我一個外人,他能想到給我留一間,我已經很領情了。
兩個外甥得了大房子,自然高興,一口答應會好好操辦後事,也同意按姑父心願,把他和表姑合葬。
我們那兒有這個規矩,男人想挨著媳婦葬,得娘家人點頭才行。
看姑父安排妥了一切,神情平靜,我心裡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姑父的喪事辦完後,他那兩個外甥確實出了不少力,前前後後都安排得妥妥噹噹。
忙完所有事,我走進姑父生前住的屋子,打算整理他的東西。
房間裡很樸素,就一張舊木床,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除了那隻一直陪著他的麻布袋,幾乎沒什麼別的物件了。
我在床邊坐下,手輕輕搭在那隻袋子上,心裡像被什麼堵著,半晌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深吸一口氣,慢慢解開了袋口的繩子。
最先看到的是一封信,信封還挺新,應該是近來才寫的。
我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跡讓我感覺姑父好像就坐在對面。
他彷彿正微微笑著,用那溫和的嗓音慢慢說:
“姑父這輩子,沒兒沒女,總覺得虧欠別人。要不是你們肯收留,給我一個落腳的地方,我真不知道後頭這些年該怎麼熬。你們的好,我都記在心裡。袋子裡沒什麼值錢的,就一張存摺,是我一點心意,你們一定收下……”
我的視線一下子就模糊了。
姑父這輩子有多省,我們是知道的。
病成那樣都捨不得多花一分錢,原來都是為了這個。
我顫抖著手,從袋底摸出那張存摺。
原以為最多也就幾百塊,可當看到上面“40000元”的數額時,我整個人愣住了,喉嚨發緊。
媳婦湊過來一看,也驚得摀住了嘴。
四萬塊——別說對姑父,對我們家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
這時,我猛然想起幾年前的事。
那時候,姑父除了幫家里幹活,還主動攬下了村里清潔工的活兒。
每天一大早就要去清理好幾個垃圾堆放點,夏天味道沖得人不敢靠近,一個月也就三百塊補貼,村里沒人願意幹。
可姑父做得很認真,一掃就是十幾年。
一個月三百,一年三千六。
他居然一分一分地,全攢了下來。
記得有一年,村里因為衛生搞得好受了表彰,村支書特意塞給姑父一個一百塊的紅包。
姑父當時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那高興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楚……
我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存摺,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姑父臨走前的安排,也懂了他為什麼把大房子留給外甥。
他早就想好了,用那間大房子,換來外甥們盡心操辦後事,換得他們點頭同意,讓他能和表姑葬在一起。
要是大房子給了我們,事情恐怕就不會這麼順當了。
那個磨得發白的麻布袋,此刻在我手裡沉甸甸的。
它裝著的,哪裡是什麼舊物件,分明是姑父默默無言的一生,和他全部厚重的心意。
我輕輕把袋子合攏,抱在懷裡。
恍惚間,彷彿又看見他坐在夕陽下的院子裡,朝著我溫和地笑了笑。